
2002年八月,我人在遙遠的陌生黑海——一個曾經只是地理課本上的名字,我卻千里迢迢的從海島台灣,坐24小時的飛機,落地莫斯科不到一夜,跟我一堆狐群狗黨的俄國朋友碰面後,又坐上36個小時的火車(而且是買黑票),再轉換不知道多久的公車,一路攀沿上山。「我們確定是要去海邊嗎?」無知的在平坦的島國西部長大的自己,從來沒有想過海岸線有各式各樣的高度。面對群峰疊起層層向上的山巒,我疑問著自己也搖問著在旁昏睡的朋友。
公車沿途經過一些小鎮,看不到海。司機停下來在路邊的kiosk買吃買喝的,乘客也是。
我一攤晃過一攤,突然看到一本做得極醜但是風景很local的明信片,突然想起出國前給各個朋友的承諾,就當場買了下來。上了車,繼續沿著無盡蜿蜒的山路往前,手裡翻著一張一張的明信片,心裡開始盤算:要寫給誰?
然後,我在一個離海邊不到五分鐘的小村莊裡的一個民宿裡,度過極為無聊的一個星期。
原本來到這個村莊的唯一目的是游泳,因為大雨我們幾乎無泳可游,因此日子出乎意料的變得非常無聊。因為,我們之中沒有任何人帶任何一本書(游泳還帶書?無聊!),也沒任何人帶撲克牌(游泳還帶撲克牌,無聊!)。也就是說,我們只帶了魚叉、游泳圈、泳衣,以及任何一種可以跟游泳扯得上邊的器物。
在百無聊賴的生活裡,我們重大的生活目標就是:等著百年難得一見的歐洲大雨停上個2小時,以百米的速度衝下高度超過3百公尺的陡坡,就為了搶可能只有兩個小時的日光時間,游泳。
朋友說,是我從島國帶來了從未曾見過的百年大雨,害他們一年一度的夏日泳季完完全全給泡湯了。所以後來我就無賴的跟他們說:「那這樣好,明年你們來台灣,那個島四面都是海,你們隨便往哪個方向跳都行。」
因此他們有了具體的幻想目標,一想到有無限的夏季陽光,以及轉頭就可以360度看光光的海(我忘了提醒他們島中間有個頗有點高度的山……脈),就忘了眼前的大雨,開心了。而我,開始具體的幻想,要是他們來台灣要帶他們去哪裡無聊。
在這個連地圖都找不到標記的小村莊裡的無聊生活,我發現有三件非常偉大的事情可以發生,這三件事情讓我之後的人生,面對無聊有終極的領悟,我甚至認為,每個人這一輩子,一定要跟著一群朋友,一起度過這種無聊的日子好幾天好幾夜。
因為沒有任何可以打發時間的東西,所以就會多出很多時間:一起床洗完臉刷完牙(我有些朋友甚至連這道程序也免了,直接用啤酒刷牙用空氣洗臉),沒事做真的沒事做,就跟朋友一起呆滯地看著眼前從屋簷傾倒下的大雨,發楞,看著朋友拿著魚叉叉地上的蘑菇順便追蝸牛。
快到中午,就去方圓百里僅只一家的商店補蔬菜啤酒,去附近民家買自釀的葡萄酒,問有養母雞的農家今天雞有沒有生蛋,開心的每天抱著肥肥的大茄子胖胖的馬鈴薯、洋蔥、蕃茄,滿滿的一罐葡萄酒以及熱呼呼的雞蛋回去民宿準備午餐。
接著,一整群人移師到廚房(我一直很不能習慣台灣的廚房除了煮飯炒菜就沒有別的功能這件事),一邊準備午餐一邊開始一天無聊的對話。這種無聊的對話舉凡從地上爬的螞蟻天上飛的烏鴉路邊躺的鐵罐,都可以拿來當話題,但是,只要這對話有「必須」(因為嘩啦啦永遠不停的大雨)持續一整天的可能,慢慢的就會轉為對自我、他人、社會、群體等等的嚴肅討論。
所以,除了每天很慎重的用重覆來重覆去的相同食材,變化出一個星期內不同的食譜之外,就是跟朋友混東混西,聊一些這輩子除非你擁有用不掉的時光,不然便不可能探索的心靈、哲學問題。而遠在千里之外的我的島國朋友們,大概曾經很疑惑,為什麼這人從千里之外寫回來的明信片,充滿著哲學思索而不是明媚風光(是去了俄國就都會變成這樣的是嗎?)
因、為、下著大雨躲在屋裡的陰濕天氣所寫出來的一張又一張的明信片(更不要說,寫明信片的時候,旁邊還有人,兩人一組用魚叉對付游泳圈扮演遠古文明對抗資本主義的鬧劇),除非你要我每天細數眼前樹下草皮上的蘑菇變化,不然,是不可能有任何明媚風光可言的。
於是,每天的行程之一,就是趴在床上寫螞蟻爬的信。曾經同樣離家半個地球遠,從沒有想念過台灣任何食物的自己,卻在那個離家鄉有24小時航程+將近40個小時車程之遠的小村莊,想念起挪威的Latte。
但是我知道我想念的不是挪威的Latte(雖然他的Latte真是世界無敵好喝的),而是「挪威」,由阿寬親手打造起的每一吋空氣、氛圍、感覺。我知道那一年,我寄出去的明信片,是為了寄給一個在當時,對我來說那麼重要的一個場域,只要去那裡一定就會遇到哪個朋友,然後經由朋友認識更多的朋友的地方。
那時,咖啡風潮在台北逐漸成了一種風氣,跟朋友嚐鮮換地點約會的情況也有,然而,來來去去我還是只愛去挪威——一開始是汀洲挪威,後來阿寬常在溫洲,就跟著去了溫州。去了,也不見得跟阿寬多聊些什麼,總是靜靜看著自己的書,總會有朋友來,聊聊,時間到了誰就離開,或者誰留了下來,等待另一個在挪威的約。
今年四月份,某一天偶然經過,剛好阿寬在,聊著聊著,他以那種好像要去隔壁買水果那麼輕鬆的口吻說:「我六月份這邊要收了」。我只能以「震驚」這兩個字來形容當時的心情。阿寬緩緩的說著他想要休息的原因,說,像我們這樣的老客人,都漸漸流失了,也不是不喜歡去挪威了,只是好像都各自去忙各自的事情;而來店裡的彷彿都是另一個世代、另一種跟我們世代不同的群體,所以,他想要休息一陣子,也許考慮轉型的事情。
我沉默著,因為自己也屬於那個離去的一員而沉默著。因為自己的離去,不是因為挪威不再是挪威,而是因為自身生活的轉變;更多的原因,是因為開了小小之後,幾乎沒有時間。
站在吧台,環視著那些桌椅、聊天的客人,在其中,看不到任何一張熟識的臉孔。輕輕點點頭,好像只能同意阿寬的說法與觀察。我想,它也許在我還沒有親眼看見它的轉變之前,我就甚少踏入了。
那天還趕著去另一個地方,我告訴阿寬,收之前我再找時間來一趟。四月份,小小面臨開幕以來的業績空前低潮,阿寬的挪威要收的事情,連帶也讓我整個感覺低盪(唯一可以開心的是,他說收了之後要去當作家)。
在這樣的低潮裡,日子繼續過,努力的每天每天希望多往上一點點或少掉下去一點點。上個星期,朋友寄來了挪威最後一天:6.30日的消息。信收了,日子記住了,日子繼續過。
今天眼睛一睜開,才意識到,6.30日,現在,此刻,只剩24小時不到,溫州挪威就要成為歷史。
台北人失去了什麼呢?我不知道。
但我只要想到,未來有一天我在海島千里之外,再也沒有挪威可以寫卡片的時候,就難過了起來。
真的是Shit極了。
這篇文章寫得極好,俄俄羅斯和挪威的連結,過場得很自然而有感情,好久沒看到沙貓貓這麼完整而深情的好文章了。此篇借用轉載。
我不是挪威森林或阿寬的粉絲,卻是幾位挪威森林的熟客的粉絲,對這家店不算陌生,也頗有所聞。前陣子報紙媒體用挪威森林打烊一事,作為藝文咖啡店不敵網咖的結論,卻讓人難以苟同。
聽說結束一家店,一家很有個性的店,總是傷感。不管你常不常去,或者喜不喜歡。
請用請用~:)
因為狠忙又狠累咩~
所以力氣只好留在有重大時候才用~:p
挪威不敵網咖啊…好像不會吧,
雖然我很少去,可是上次去的時候,
也不是什麼節日就是一般日,坐滿滿的啊。
應該也不是生意的問題,
雖然生意並不好做,但做到賠錢我覺得
阿寬不致如此的。
至於俄羅斯那趟旅遊呢,
事後有時我偶爾跟朋友提起發現他們都覺得很有趣。
雖然是一個極為普通的旅程,
對我那些俄國朋友來說是每年都要做的事情,
只是我剛好搭上車,而因為那次的大雨,
就變得極為不平凡了。
以後有機會再寫吧 ^^
啊!
06.30 在挪威後邊的花園,
走近時還說著早知道剛剛就來這兒..
早知道就該進門。
嗯
沒有早知道了啦嗚嗚
那你趕快去汀洲挪威~
那裡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