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初夏,來到台灣的,除了豔陽,還有中國國務院台灣事務辦公室主任張志軍;當時的中華民國總統馬英九認為,張志軍來訪顯示:「兩岸關係確實有相當的進展。」短短數日內,我們看到了政治人物的各種表態、公民社會的各種行動、政府的各種反應。沒隔幾天,香港公民在七月一日走上街頭要求普選,參與者達百萬人次。與此同時,日本經由憲法解釋,部分恢復集體自衛權。整個東亞暗流洶湧,台灣正處於中國崛起後的新地緣政治處境。究竟未來情勢如何?這個問題值得我們關心。
大國與悲劇
就此而言,國際政治理論巨擘米爾斯海默的經典作品《大國政治的悲劇》提供我們一個重要的視角。作者於1991年開始寫作本書,時值蘇聯解體,世人欣喜冷戰終結;但作者似乎要說:「平安了。平安了?其實沒有平安!」(註一)從「現實主義」的角度出發,他指出:國際政治以國家為主體,國家以安全為最高目標;但國際社會實質上不存在於國家之上的最高權威,各國間也無法確認彼此意圖,只好進行國家安全競爭──沒有「維持現狀」這回事──因為「力量確保安全,最大的力量確保最大程度的安全」(註二)。故此,米爾斯海默認為大國追逐的目標,是成為區域中獨一無二的霸主,而非與其他大國共享區域平衡的地位,他稱此為「攻勢現實主義」(Offensive Realism)。就此觀之,國際關係的結構本身注定要大國間相互忌憚,此即大國政治悲劇之所在。
攻勢現實主義一經提出,便招致許多毀譽交加的評論。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對社會科學理論的認識:理論不只用於解釋世界,更重要的是預測未來。他兩次引述霍布斯的話:「當下的事物自然而然地存在,過去之事只存在於記憶中,而未來的事物則根本不存在」(頁429,480),因此,只有依靠理論,我們才能預測未來。更重要的是,雖然他承認「攻勢現實主義」有其侷限,歷史上有過與其牴觸的事例(例如:為何德國在1905年時機大好卻沒發難,要等到1914年才開戰?),就此米爾斯海默說明了:「理論之所以會遇到難以解釋的現象,原因在於它們把現實簡單化了[…]簡化現實是要付出代價的」(頁54)。儘管如此,作者仍力主「攻勢現實主義」比其他國際政治理論更具解釋力,因此是更完備的理論。為了證明這點,米爾斯海默在全書後半以大篇幅(六到九章)重新審視了法國大革命以來,世界重要強權之間的戰爭史,在作者的筆下,我們彷彿看到了一場在世界各大洲依序展開的「逐鹿天下」的大戲。其中,除了人類歷史上從沒少過的血腥與悲慘戰爭之外,更透過社會科學的數據分析,令人驚訝地發現:兩大強權對抗的冷戰時期死傷最少,多極體系(多個大國)底下戰爭更多,而失衡的多極體系(亦即多個大國中有一潛在霸主的存在時),情況最是慘烈……
從這個論點看來,中國崛起,它會是東亞區域政治中的潛在霸主嗎?由此,進入全書終章──作者徹底翻修重寫的〈中國是否能和平崛起?〉,面對時下流行的「和平崛起」、「儒家王道」、「亞洲價值」等等的說法,米爾斯海默以其理論作為基礎,預測了未來的劇本──也是過去上演過的大國政治的劇本──這個劇本並不讓人愉快,而且這次,台灣也得粉墨登場,在險象環生的舞台上,步步為營。書末特別收錄作者2014年初發表的〈向台灣說再見?〉──被併吞,抑或依附大國而生,會是這齣劇本的結局嗎?這恐怕得由我們來回答,因為米爾斯海默自己也說了:「希望我是錯的。」
小國與詛咒
米爾斯海默對台灣前途的看法,將會成真嗎?在我們試著回答這個問題前,或許可以將眼光從國際大局,轉向一個獨立的國家,看看一個小國家可能走上什麼樣的道路。就此而言,美國新聞工作者暨新聞教授喬.布林克里的《柬埔寨:被詛咒的國度》正好可供我們參考。本書為我們述說了這個曾經雄踞東南亞的王國,如何在文化、宗教、政治習慣、國際局勢與歷史機遇中,一路走到廿世紀後半葉時所呈現出的,讓人心酸的景象,而柬埔寨所歷經的這條道路,宛如作者所說的詛咒。四年(1975-1979)的赤柬統治,屠殺了兩百萬人──四分之一的人口;活下來的,有三分之一到半數之譜患有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並且還持續傳遞給下一代。想想作者訪談對象所說的:「我還是小男孩時,勇敢是普世價值,老師教我們:柬埔寨人的天性是英勇的……」(頁41),而今眾多國民心理受傷,民族的勇敢已然失落,對於柬埔寨的人民而言,他們過往所信奉的普世價值不復存在。要避免集體價值的失落何等重要,自然不容忽視。而經歷過二二八與白色恐怖的台灣,是否也有我們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群體?是否某些集體價值也早已失落?顯然值得對照反思。
拯救小國的希望微光
本書可大略分成兩部分:縱向追溯歷史發展(一到六章),以及橫向掃描政經社會各領域的問題(七到十七章)。全書夾帶大量的訪談,串起豐富的新聞故事,讓統計數字顯得像是信手捻來一般,輕易地將柬埔寨的經歷帶進讀者的心裡。表面上看來,這個國家與台灣並不相似──台灣的現代化程度似乎遠高於柬埔寨;反之,柬埔寨是第一個聯合國接手管理的國家,在台灣看來這似乎是好事一樁──至少聯合國「看見柬埔寨」。但事實證明,就連聯合國也無法勝過國內政客的鬥爭與國民文化的傾向,柬埔寨的進展並不樂觀。這可從柬埔寨的文化中看出端睨:自古以來的等級制度凝固了「人生而不平等」的價值,進而鞏固了掌權者綁架人民、人民消極畏縮的處境。這樣的社會是什麼樣子呢?看看全書後半的主題,勾勒出柬埔寨當今的社會現實,如:惡霸政府、官商勾結、賄賂盛行、人權蕩然、暴力都更、口號治國,以及轉型正義失敗等等現象,以及根植於社會運行原則裡的重男輕女、利出一孔等問題。
台灣和柬埔寨的差別是什麼?規模嗎?我們是不是已經在自己的社會裡,看到這些象徵衰敗的徵兆?我們是否也走到全書結語前的最後一章:〈受苦人民害怕改變帶來傷害〉?我們是否也「盛行個人主義[…]不能,也不願意替自己站出來發聲」(頁405)?──我們如果擁有比柬埔寨多一點的希望光亮,難道不是因為爭取民主化過程中逐漸累積起來的公民參與的習慣嗎?本書作者在結語中,將〈黑暗中的一點微光〉寄託於新一代日漸增加的高等教育學生,以及聯合國占領留下的民主政治體制──我們和柬埔寨,距離真的很遙遠嗎?
正如米爾斯海默所說的:「我們理應看到世界本來的面目,而不只是我們想要看到的面目。」(頁47)在歷史轉動的時刻,身處大國夾縫中,和小國處境相似的台灣,難道不該冷靜看清大國的宿命與小國的選擇,避免悲劇與詛咒嗎?
註一:《舊約聖經》,〈耶利米書〉,6:11。翻譯引自楊牧谷,《淚眼先知耶利米》,頁75。
註二:〈二○○一年舊版前言〉,《大國政治的悲劇》,頁34。讀者可看出這句話改寫了阿克頓爵士的名言:「權力使人腐化,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地腐化。」
作者簡介
梁家瑜,基督徒,英國艾賽克斯大學電影與文學碩士,過去曾任Phedo台灣高中哲學教育推廣學會秘書長,哲學星期五@台北志工,小小書房社會學讀書會召集人。著有《起初,是黑夜》,譯著有《邊境國》、《論特權》、《法國高中生哲學讀本》(二、三冊),審校有《壓迫與自由》。現為英國塞賽克斯大學國際關係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