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楊若榆
整理、撰文/楊若榆、陳安弦
攝影/李明澤
(原文刊載於《小小閱讀通信 專刊:痛之書》,小寫出版,2018)
(左:大家出版總編輯賴淑玲,右:《極度疼痛》譯者賈翊君)
一本書的可能性
中文版《極度疼痛》在二〇一四年十月出版,於今已過了四年。提到這本特殊的書,大家出版總編輯賴淑玲滿意地說:「很慶幸當年真的有做這一本書。」即使書市一年一年下滑,《極度疼痛》仍然非常爭氣地賣到五刷,雖然精裝彩頁的成本較高,「它還是一本應該要出、而且老實說我覺得應該不會讓你虧太多錢的書。」
在《極度疼痛》之前,賴淑玲已經手過不少攝影、當代藝術書籍。將大家出版ART書系按出版順序一字排開,打頭陣的是日本攝影三巨擘:森山大道的散文集《邁向另一個國度》(二〇一〇)、荒木經惟談攝影哲學的《荒木經惟的天才寫真術》(二〇一〇),以及當時在台灣仍少人知的杉本博司文集《直到長出青苔》(二〇一〇);在這三本重量級出版品之後,也以穩定的速度,持續推出當代攝影、現代藝術相關書籍。其中,有許多書看似冷門,其實銷量超乎想像。
「當代攝影賣得很好,讓我對當代攝影跟現代藝術(在臺灣的出版)多了一些信心。[…]所以做完了這幾本攝影評論的書、也做了攝影家寫的散文集之後,我想要做同樣是藝術家的、但是不再是過去那種形式的書。」賴淑玲持續思索著藝術類書籍的可能性。
這個時候,她遇見了蘇菲.卡爾的著名作品《好好照顧你自己》(Prenez soin de vous,二〇〇七)。《好好照顧你自己》起因於蘇菲.卡爾曾收到的一封分手信,她找了一百零七位的女性好友共同來解讀/解剖這封信,每個人從自己的專業領域出發,以不同角度、不同方式來詮釋它。二〇〇七年,蘇菲.卡爾以《好好照顧你自己》參展威尼斯雙年展,同時出版此書。
談及《好好照顧你自己》,賴淑玲雙眼大亮:「蘇菲.卡爾是個很特別的人,大部分的藝術家創作的媒材不是書籍,也不是用這種方式在思考,所以他們的作品、展覽其實都很難做成書。」但是,與一般大眾想像中的、專注於圖像創作的藝術家不同,蘇菲.卡爾的創作大多以文字圖像並置的形式呈現,在一篇訪談中她曾談及,對她來說,文字的重要性甚至高於圖像(註一),或許正因如此,「她的展覽基本上都像是一本大型的書,一個展板就是書的一個頁面,是非常適合做成書的。」
這本巨大、絢麗的書,大大刺激了賴淑玲,不僅僅是因為極盡幽默的內容,或幾乎搜羅萬象的表現媒材:文字、照片、音樂、錄像、圖表、點字、手寫信、琴譜、摩斯密碼;對賴淑玲來說,「《好好照顧你自己》展現了一種藝術創作跟書籍出版的可能性,[…]包括書的做法、閱讀的可能性、文字發揮的可能性、照片使用的可能性。我當時想了好久要不要做這本書,可是它真的不能當成一本(翻譯)書來做,最好當成一個藝術事件來做,我甚至想過是不是要取得作者同意,邀請台灣一百零七個,各個領域的人,重新創作這本書。」
出版《好好照顧你自己》的計畫因規模太過龐大而暫時作罷,不過,賴淑玲開始留意蘇菲.卡爾的其他展覽和著作,希望有機會將之中文化。最後,她找到了《極度疼痛》。
(《好好照顧你自己》書封以及內頁。)
編輯做不出來的書
《極度疼痛》與《好好照顧你自己》有許多相類之處:創作動機一樣來自失戀、一樣是近乎偷窺狂式的私密經驗剖白、自然也有蘇菲.卡爾標誌性的圖文搭配。不同之處在於,蘇菲.卡爾在創作《極度疼痛》時,對待失戀可沒有在《好好照顧你自己》裡頭這麼幽默──在《極度疼痛》中,為了驅趕盤桓心頭的失戀之魔,她對「痛」的反覆描摹與扣問,幾乎稱得上咄咄逼人。也許,正是這不同尋常的執著,讓編輯有了某種「感應」:「看到它的時候,你會覺得,有很多話想要透過這個文本講出來。」
蘇菲.卡爾的經紀人在簽約初期,曾對賴淑玲說過一句:「你知道這不是一本書嗎?」
她確實知道。「我一開始看到它(《極度疼痛》)就在想,這是編輯做不出來的、只有藝術家才做得出來的東西。編輯做出來的書非常線性,一本書的構成形式基本上是固定的──就是把內容化成文字,讓讀者由頭至尾看過去。但是《極度疼痛》完全不是。它(本質上)是一個展覽,即使它變成書,還是具有展覽的特性,而看展覽是可以自由串聯動線的。」
她以《極度疼痛》的後半部為例,「(書的左頁)重複出現同一張照片,底下的敘事也都是在講同一件事情:就是她接到了分手電話;你會看到,她每次在重述這個故事的時候,都會有稍微的變形──句子會越來越短,字跡越來越淡,失戀情緒也在一次次的述說裡面變淡。右頁呢,就是她為了治療失戀,找了三十幾個人,請他們講述這一生最痛的時刻。於是,在左頁,作者的情緒越來越淡,右頁的痛卻疊加上去、變得越來越強烈。(閱讀的時候)你可以前進、可以後退;你可以只看她左邊幾十次的重述,也可以只看右邊的痛的故事,或者同時看。」
「加上照片和文字的搭配──照片是一種存在的證據,當你看到照片的時候,你會相信當時她就是在那裡,但又會讓你懷疑虛假及真實的界線;文字則勾起你更深的共鳴……各種閱讀經驗像網一樣的相互交錯。這真的是一個藝術家才有辦法做出來的東西,它讓我再次意識到,我作為一個編輯,受『書』的形式制約有多重。」
(經過一次次重述,左頁有關情殤的字跡漸漸變淡,字句也變得簡短。)
因此,簽下《極度疼痛》一書後,賴淑玲在編輯過程中小心翼翼,將其當做「一個藝術品」看待,最在乎的是保留此書的精神。她說,「中文版的作用就在於,幫助讀者理解這個藝術行動。」身為中文版的編輯,她要做的「只是為讀者搬開路上的石頭。」
做一本貼近原版的翻譯書?
談到此書的譯者與設計,賴淑玲笑著說,她努力把臺灣跟蘇菲.卡爾有關的人都聚集起來。《極度疼痛》的譯者賈翊君,從法國念完電影後回臺從事劇場翻譯,是國內少數較熟悉藝術領域、剛好又十分喜愛蘇菲.卡爾的法語譯者。而聶永真曾為舞台劇《不在,致蘇菲.卡爾》(Absente:rendez-vous avec Sophie Calle,二〇一三)設計劇作海報──這齣舞台劇是擔任「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簡稱莎妹劇團)的駐團導演Baboo,受《極度疼痛》啟發的作品;隔年Baboo延續「不在」的概念,策劃出版的《不在:______博物館》(大藝出版,二〇一四),也由聶永真操刀。
賈翊君還在法國念電影時,就已接觸過蘇菲.卡爾的書,入手的第一本是與保羅.奧斯特(Paul Auster)合著的《紐約生存手冊》(Gotham Handbook / New York, mode d’emploi (livre VII),或譯《高譚手冊》,一九九八):「那時候剛接觸到當代藝術,所以對她印象非常深刻。她每次寫東西都很好笑、很莫名其妙。我很嫉妒她常把一些狂想付諸實現!」賈翊君細數蘇菲.卡爾各個有意思卻無來由的創作題材,像是每天只吃一種顏色的食物(比如芹菜),或在路上撿到電話簿再一一撥打上面的號碼,還有跑到義大利應徵旅店清潔員只為翻找房間裡的垃圾桶……。
《極度疼痛》文字量不多,但書後半左頁不斷重複、只有些微變化的字句,在翻譯上必須十分講究。賈翊君會刻意研究,如果作者用了不同的字,中文就也會用不同的字對應;她也盡量不改變作者的句型,保留蘇菲.卡爾原先的說話方式。「比如說,她兩句中間只差了一個動詞,我中文就會換一種動詞配合。就是盡量做到她用什麼方法寫的,你就變換方法跟上。」這過程其實相當困難──在不同語種之間尋覓精確對應的字詞,豈有不煩難的道理?但她舉重若輕,爽朗笑道這本書不難翻譯,尤其是自己本來就對蘇菲.卡爾這個怪咖藝術家很感興趣,最大的挑戰,反而是辨識書中蘇菲.卡爾的手寫字跡──「看得眼睛都要瞎了。」
負責設計裝幀的聶永真,對於接手一本希望幾乎不更動原作的書,也曾表示疑惑,但基於對這位藝術家的愛,很快與賴淑玲達成共識:盡量保留原書原味。
為能順利引領讀者走進書裡、體會這場展覽的美與痛,取代法文字的中文字如何登場,是不可輕忽的細節:「因為中文沒有這麼漂亮的字型,所以設計其實是用日文字型來做,但因為日文的漢字有些跟中文字是不一樣的,所以要把那幾個字一一挑出來,換成看起來最接近的中文字。」聶永真也做到讓書中所有留白和邊框佔域絕對與法文版相符,相似度讓先讀過法文版的譯者賈翊君驚奇不已。
中文版《極度疼痛》最大的改變在於封面──原法文版封面的低調灰藍色,變成了「最濃的一種紅。」賴淑玲不諱言,這樣的決定,其實是受限於國內材料。賴淑玲和聶永真先蒐集、選定布料,再和印務一起帶著包好的書殼,在中、永和兩家燙金廠,試上一塊塊不同的箔,打造出封面封底的燙印效果。原本是灰藍布搭配紅色邊,來到臺灣後,變身為酒紅的布、銀亮的邊。細節很多,需要的溝通和耐性也很多:「要這個觸感、這個絨。」「這個『邊』必須要有強烈的存在感。」回想起整段現場試印、不滿意再換、試不到就換下一家的奔波時光,賴淑玲笑說自己真的非常享受,一旁幫腔的賈翊君也開玩笑說著:「一個M的感覺。」
用形式找到讀者
二〇一四年十月,克服了爆預算、作者渡假去沒收到封面布樣、用email追著滿世界跑的蘇菲.卡爾與經紀人來回溝通等等挑戰編輯心臟強度的插曲,中文版《極度疼痛》終於問世。然而,蘇菲.卡爾在臺灣讀者間幾乎沒有知名度,又是偏向小眾的藝術書籍,如何在茫茫書海中找到讀者?
賴淑玲坦言,即使名列ART書系之下,原先也沒有預設之前培養起來的書系讀者會接受這本書,畢竟其內容和形式,對編輯而言已前所未見,更別說在書市出現了;她也深知臺灣書市不比歐洲,選書多以得獎與否做為考量,出版端如此,讀者自然「去菜市場不知道怎麼買菜。」
即便如此,賴淑玲在行銷上並未著墨太多:「其實我覺得行銷都是因應書而生,不可能去憑空創造(行銷方式)。這本書的行銷就是它的形式本身,它應該用它的形式去說服讀者。」因此,她只做了最簡單也最實際的嘗試:邀請設計、譯者、一位表演藝術者與一位藝評人,各寫一篇文章介紹蘇菲.卡爾其人其書,做成夾頁,低調地夾入書中。封底不印商品條碼及訂價,連向來被視為行銷重點之一的書腰文案,都只簡單介紹了作者背景與書名的由來,避免過多的文字訊息破壞這本書作為藝術品的平衡感。
沒想到,讀者接受的情況比預期來得熱烈。自出版以來,《極度疼痛》已創造五刷的佳績。我們不禁好奇,《極度疼痛》的讀者們,到底是誰?
「這本書中講的東西都是人類的情感,任何讀者都會在裡面得到共鳴的。」賴淑玲認為,對藝術創作有興趣的、曾經經歷過「極度疼痛」的人,自然會被這本書吸引。「世界上如果有一件事情是你執著的,你必須要很深很深地去凝視它。你要很深很深地去看著它,不停地去講它──你自己用不同的方式去講它,也聽別人用不同的方式去講它,當你匯集了這麼多東西之後,可能就可以穿過表面上的記憶,看到這件事情背後的某一些真實,這些真實對你來說的意義,是去取代你執著的這件事情,然後讓你從裡面超脫出來。有什麼事情最適合這樣做?我覺得就是創傷與疼痛。這是這本書非常獨特的地方。」
迎向痛之書
正如賴淑玲被蘇菲.卡爾的傷痛創作吸引,繼而引進國內,近年來臺灣也掀起了一陣風潮,出版了大量創傷主題書籍。「尤其是童年創傷、家庭創傷的書。國內這一類型的書最近幾年突然變得非常多,大量跟疼痛、精神醫學、心理方面有關的書。」賴淑玲如此觀察。單就大家出版的書目,也可看到各種不同的痛──死亡、疼痛、戰爭、創傷 ──《極度疼痛》是站在最前頭的一本。為什麼會對這類主題特別有興趣呢?她快速回答:「這不是很理所當然的嗎?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怎麼處理痛。」
然而,當相關書籍如雨後春筍般出版後,大家出版反而慢下了腳步。「倒不是說這兩年訊息變少還是變單一,而是說,當我們一開始做這個東西(《極度疼痛》)的時候,是從二、三十年間累積的出版品裡面挑選出來、找出最想要做的。挑完之後,這兩、三年之內,是不是還有新的、非常非常有『感應』的東西?就不一定了。」
說來說去,賴淑玲還是掛念著當初沒做成的、那本巨大的書《好好照顧你自己》,她難掩興奮,說起各種可能的執行方法:不能破壞作品原貌,所以是否乾脆買進法文原書,另準備一本對照的翻譯小冊?或是在書頁間設計夾頁置入翻譯……各種可能性在腦中兜轉,停不下來:「這本書實在太迷人,總有一天我一定要看懂它!」
「你會法文?」我們好奇追問。
「我不會!但是身為編輯,我有一個優勢就是,我就來做這一本書。」賴淑玲笑吟吟答道。
註一:余小蕙,〈化生命中的失去為藝術 與蘇菲.卡爾相遇在舊金山〉,《典藏今藝術&投資》第三百期,二〇一七年九月號,網址:https://goo.gl/21TqSq。
受訪者小檔案
賴淑玲,大家出版總編輯。因為太晚發現自己的志向,來不及成為探險家,只好一直在書中探險。
賈翊君,文化大學法文系畢業,曾從事影視節目工作,後赴法學習電影。目前為自由譯者,遊走於口譯、筆譯與劇場翻譯多年,曾譯有《逆流河,托梅克》(繆思出版,二〇〇六)、《逆流河,漢娜》(繆思出版,二〇〇六)、《未竟之業》(國家表演藝術中心國家兩廳院,二〇一二)、《波戴克報告》(木馬文化,二〇一三)、《極度疼痛》(大家出版,二〇一四)、《馬鹿野郎!噩夢中的喜劇,絕無冷場的北野武》(漫遊者文化,二〇一四)。
作者簡介
楊若榆,小小書房店員。東海啦啦隊、東華創作所畢。
陳安弦,小寫出版企劃編輯,大黃擁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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