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個清淡的年,心情清淡,業績也清淡。台北下了多久的雨都記不得。終日看書,養貓,煮杯好喝的虹吸咖啡,偶爾幫客人跟自己做一份幸福的鬆餅,連著幾天都自己烹煮年前在市場已經買備好的食材,想著:萬一小小怎麼了就來改賣咖哩好了。
熱呼呼的咖哩配上陰雨的天氣,好像會生意不賴的樣子。
年前跟寫作進階班的八個學生說:源自於之前有次放了三個禮拜假期的警惕,大家懶散的懶散,怠惰的怠惰,因此決定收回春節的其中一個禮拜,請大家初五跟著小小一起開工吧!從未在課程中如此「跋扈」的自己,在年前的課這樣宣告著,眾人理所當然的唉聲遍野,不過也沒人抗議的樣子(我記得)。
初五,市場裡一個個空蕩數天的攤位上,攤主們準備簡單的祭品,香爐燃拜揭起新的年。我知道他們的期望,無非是生意長紅,家人健康,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走過了一攤又一攤,買了現包的手工鮮蝦水餃。這一攤不似之前的另一生意好到不行的手工水餃家庭攤,趁著石油漲價豬肉漲價跟客人們唉嘆早早也漲了價。他們,中年夫妻倆,每日務實地低頭一站一坐在手寫的招牌底下,一盒60元,兩盒100元邊包邊賣,合著大約到午後一兩點就可以賣完的量,不多,也不少。
下午兩點,下起了令人厭惡的雨。假期的最後一日,又是這樣不討喜的溼冷陰雨,我想大概不會有什麼客人報到。就連晚上被收回假期的進階寫作班,我也不是很確定究竟會有多少人決定臨時打退堂鼓。說不準。
只是,之前只收到一個學員的請假通知。陰雨中,幾天假期的心情也緩緩地收起,準備開工。
八點十分,八個扣掉一個請假的,有六個報到了。其中一個還未到的,我猜應該是在路上。沒說什麼的自己,心裡有著無比的溫暖與感動。因為我總不能確定在課程中的自己,給出了什麼,而大家獲得了什麼?這樣的獲得,能否讓每個人風雨無阻,半年之間一週接著一週的在同一個時間,來到這一吋不到七坪大的空間裡。沒有任何一刻,我這樣停止詢問自己,是否做到了,做好了。
貓一如往常貼心地帶來了零食,這次捐了一大袋的地瓜餅。每個人喝著自己手中溫暖的可可、花茶還是紅茶什麼的,我們就從:春節做了些什麼,以及想了有關於自己的寫作什麼開始,一個個報告。
生活從他人的訴說裡、細節中鑽進了我們的,有些在心裡默默流過,那是陌生的範疇無法進入與理解;有些漩起漣漪:是啊是這樣的,喔不是噎我的不是這樣的。
接著我給了大家四個,我覺得無論書寫走到何處,轉彎與回首都終究必須要去思索以及面對的題目:家/家庭、記憶、夢境,以及現實/世界,讓大家自由發揮,寫就,半小時之後交換閱讀。因為跟自己的寫作有關,也跟自己的生命有關,在閱讀手寫稿不順暢的爆放笑聲中,我們進入了另一個稍微嚴肅的氛圍裡。
基調依舊是歡樂的,這一班。
在我眼裡耳中收進的是這樣的交流與細瑣的記憶,即便只是眼神、手勢或者笑聲、身體的姿態。每一次你們的來到都讓我更接近你們的生命一點點。從每一個人文字的轉化,我看見了疑惑、停滯、困境、瓶頸、開闊或者逐漸接近某個點;從每一次的練習中,我看見了文字逐漸取得他們應該有的力量,它們難以被駕馭的本質;從書寫中承認,並且顫顫地知道我們在成長的歷程裡已經被庸俗攫取,被習以為常的文字色態禁錮,最後,每一次讓我無比感動的看見,它們在你們的手裡踟躕、流瀉、確認、刪去、修改的,因此而獲得的生命。
這一班或者另一班的每一個人,都是讓我感到驕傲的。
另一班,寫作初級班第二期,無論是態度或者面對寫作都比第一班有企圖也知曉得多。每一次的作業大部分都會如期完成,困難的講義、討論,也總全力以赴。討論時刻一開始,靜默會先籠罩整個空間,每個人低頭仔細地看著眼前的講義、或者對方的作品,那種時候,我常會不安地在吧台後面或者玻璃門外窺伺,深怕這一班整個沉到深海裡。大約15~20分鐘之後,好像早晨剛啟動的鳥叫聲,此起彼落地在這一處那一處響起,一直到轟隆隆的在空間裡震動,那時,我才會鬆一口氣。總是會超過預定的討論時間,永遠無法窮竟的他人的書寫、深奧的文學世界,對於那些看似懂的或者不懂的語句的圍剿與討論,對於自己或者寫作夥伴的作品觀察與建議,每一個,每一次,都如此認真。
但我總是對這一班說,我希望你們的書寫裡,多一點粗糙的、不完整的東西;希望看見一種火質的憤怒或者崩潰出現,希望看見過於清晰的故事結構被肢解,希望不一定要有個勉強的結尾或結局,希望邏輯的思考從腦袋到手裡的輸送過程被打斷,希望能夠撤掉一些過於堅固的東西,換上一些更為流動的、漂浮的,根本不知道會成什麼形狀的什麼。
這一班給我的困擾跟困難是,太穩,跟第一班的太不穩有時會讓我有點分裂。然而,無論這,或者那,我都喜歡,真心的喜歡著。
我總是喜歡你們叫我沙貓而不是老師。因為我能給予的永恆地(而這是確定的)都比你們能給予我的,來得太少太少,做老師,我覺得遠遠是不及這種資格的。
懷著感謝以及希望能夠讓他們的一些作品,也被大家看見的心情,年前就開始想著要摘文這件事情。
是以有小小這家店存在以來,到這個新的年以及未來,我最深的感激與祝福。
初級寫作班第一期~進階寫作班第一期選文:
*這一篇是進階班【字詞發想】的作業,有一次在課堂上給的題目,讓大家從ㄅ~ㄥ陸續寫下想得到的單詞,接著過了一堂,讓大家從這些單詞裡,找自己感興趣的寫成文章,不過,這個題目是搭配著【自己感興趣的書寫範疇】用的。冠逸的這一篇〈朋友〉跟他所關切的大主題「朋友」有關。作品很短,結束的俐落簡潔,在這樣的結構下多一句補充都會失敗,字裡行間看似客觀素樸的敘事隱著批判,是我最喜歡冠逸行文的特色。另有一篇〈白話文〉比較起這一篇就批判鋒芒較露,在此不摘出,我的看法僅供寫作班學員參考。
〈朋友〉/冠逸
有幾位長輩,曾跟我分享些人生經驗卻不太有架子,在我心中視為朋友、亦若是的楷模。有位鄰居的叔叔,職業是黑手卻有股屬於讀書人的氣質,非常喜歡看書看報,閱讀速度非常快一天看四份報,國小國中常在鄉立圖書館走動的時候,常看他獨自一人,或在期刊室或在閱覽室讀著好幾本厚厚的書,都不是容易消化的那種。有時他會跟我比看書的速度,或問我喜歡看什麼書,讀進去什麼內容。那時一心想擁有叔叔那種神奇的看書速度,拼命地看著報紙;從長輩那邊聽來,叔叔小時候非常聰明,初中考上一中,那時鄉裡只有三人。邊讀書邊農忙的情況下,學業趕不上那些補習的同學,英文是他的致命傷。印象裡他曾感嘆過:「英文很難」。中學畢業後也無餘錢讓他繼續升學,他跑到台北學做黑手,幾年後回家,人未到一大箱一大箱的行李先到,家人拆開,裡面全是書,到家時,被家人臭罵一頓:賺來的錢都花在這沒路用的東西上。
小時候常在叔叔家走動,跟他們家的弟弟玩,但沒看到什麼藏書,僅有幾本小朋友用的書,字典也是親戚朋友用剩。叔叔阿姨夫婦兩人都是工人階級,一個在工廠工作,一個家庭代工包奶嘴,房子是租來的。後來,他們搬家搬到稍遠處,我也忙於讀書升學,但耳聞叔叔情緒不太穩定,要定期吃藥。晚來有次聚會,他的手包著繃帶,有一指被工廠機器切斷,四十歲的壯年,拿筷子的手卻抖動著不太能控制。表情僵硬活動遲鈍,感覺一副心裡有大結解不開,剩基本的生活能力,不像我以前認識帶點高深莫測的叔叔。一兩年後,叔叔自殺,留下阿姨和兩個孩子。
*【字詞發想】這個練習寫得好的不少,我想原因在於,題目既然是從自己手中寫下的,應該可以想到一些什麼串連點吧。對於「空間」這個大主題感興趣的小光,是寫作班的學生中,思考跟文字都相當殊異的一個。寫〈出生〉這個題目,她將各種具生命的、非具生命的出生,一併寫進。最重要的最後一句,將「生」的終極命題點出,於我,是最精彩的地方。
〈出生〉/小光
瓜子清脆「喀」一聲,來自頂點的絕裂的震動,頹倒成了兩半,注入了黑暗與光明在模糊的殼中,壁上佈滿了垂直的溝槽並非血脈,呼吸來自一個深沉旋律,流於一種存在,花朵甦醒時的微香、剛擠出牛乳時溫溫的奶臭、雨後植物萌發旺盛的生氣、蒼蠅蓬勃圍繞的狗屎味、圖書館上萬噸混雜的紙張味、市集喧囂的腐敗味,影子伸出雙手掐住感官強烈壓抑的時刻,矇蔽住肉眼的找尋、排列、變形、撞擊、濃淡輕重,發生在五線譜的終極思索,必須以口或手指來表現,當空氣擠壓某個隘口,那是兇猛銳利岩石、形狀扭曲的冰冷鐵管、質感粗操的筒片、圓滿滑潤的木製構造、紅磚塊剝落了一角的牆面,各種質感私密觸碰的遊戲,鳥喙安靜笨拙地從蛋的內部向外敲擊,早已遺忘無憂地懸浮在黏滯的透明營養液體中的日子,用無力的小嘴搖晃著扯開包裹著天與地的薄膜,然後進攻蛋殼,不曾懷疑從何而來的自願性激情。
*貓的作品少,都已經快要出書當作家的人,作業交得少不知道是否是惜字如金的結果。對我來說,擅長畫畫的貓將畫面轉換成文字之後,經常讓讀者無法清晰接近其所描繪的(以文字)的風景,總是籠罩在什麼樣的光圍中,搞不清楚東西方向。這是一種怕文字揭露的隱蔽之術呢?貓跟我經常這樣對問;或者是無法改變的積習,與清晰的構圖術得以搭配相互補足呢?我也經常這樣問我自己。〈縫合〉這一篇,貓的關切在於「家族」這個主題,對我來說,驚天動地的可以從貓的腦袋裡挪出一篇清晰故事結構的描述,並且以「縫合」(無論是有形或無形的縫合)乃是、總是趨向一種光榮時刻的結尾,都讓我讚嘆。
〈縫合〉/貓
張著嘴巴,手腳僵硬的我,攤在手術椅上,我的視覺區域只剩下頭頂的那盞無力的白光,燈光下的塵埃在空中漫步,不斷的蔓延。我的力氣早在以意致力對抗那惱人的機械運轉聲後耗盡,我不想時間停在此時此刻。
用力把眼睛瞪開,只看見帶著塑膠味道的手套忙不迭的持著刀剪引針穿線,穿線之後呢?還來不及想到答案,大手已經深入口腔內,來回穿梭。線頭是黑色的,黑色的線頭在恐懼的眼前特別的清晰,清晰的印在種種的畏懼裡頭,黑線要往哪裡去?去向何處?穿過肉膜、牙齦、腔內跑不出意識,拔起意識的恐懼纏在手術針上,拌著黑線一針一針的紮入的是我的恐懼與壓抑,我忍著不把牙齒咬上那雙有塑膠味道的大手,把力氣用在眼睛,把眼睛緊緊的閉上享受這一個光榮時刻。
*秋千從「找阿寶」的課程開始,就以一種非常特殊,接近於觸覺的細節描述吸引我。那種過分的極度感官,皮膚上靜電擦過的細微感受,周邊迸發的陰寒光線,空氣中的顫動,在她筆下都可以被寫得非常迷人。不過半年來我好像積極地在平衡她這一點的「過度」,讓她從皮膚這一層往內或往外,從太過的感性主觀到堅冷的客觀加以「打擊錘鍊」。在初級寫作班時的一篇【物件描述】的練習〈手錶〉她做到了將情感控制,只準確地描繪物件外觀,到了進階班的這一篇亦是從【字詞發想】來的〈鮮紅〉,我想她同時保護住了自己原有的優點,往內往外都走了那麼堅實的一些點(其實是很大一點)。這一篇的關切落在「女性」,她所選擇的大主題內。
〈鮮紅〉/秋千
紅色是一種緊急又瘋狂的顏色,如果持續生活在紅色的環境或是凝視色塊,心裡會湧起極為強大的壓迫感。充斥在視覺裡的豐滿,慢慢變成腦海身體上不能承受的重擔。而比單純紅色更為激進的,是所謂「鮮紅」色。比起單純的顏色,冠上「鮮」字以後,彷彿會散發一種欲滴的飽滿光澤,只要稍稍顫動就會滴下些許的生命。純正的鮮紅應該是血的顏色,從身體不同地方湧出的鮮血,帶給人的感受也不相同。頭上冒出的鮮血,很容易因為地心引力變成一蹋糊塗的慘狀,尤其是血液尚未凝固時,滴落噴濺在肩膀、胸前或平整背部,彷彿兇案現場的驚人效果。每個女人的身體裡,都有流淌成一片的鮮紅,隨著月亮起落定時報到。顏色尚稱鮮豔的時候可以輕易洗淨,一旦氧化成鐵鏽色後變成膠著的塊狀,就變成令人頭大的問題。從起點慢慢向下沿流,身體內側可以清楚感受到溫熱與能量,不同於清水滑過的爽利,而是微微黏稠的滯流速度。
年節時分,用各色大紅妝點屋宇或人身,看得到的、看不到的都跟隨喜慶的說法。用張揚或隱晦的方式,讓大紅襯托皮膚的光亮或映出鮮嫩的反射,這是心理上的成癮嗎?眾人都不猶豫的接受這樣的符碼暗示。因為太飽滿,所以只有被允許的短暫時間可以使用,不然太艷、太奔放、太張狂,所呈現的會是像卡門一樣不羈而敗德的靈魂嗎?
*半年來如果你看著Rey的作品逐一出現,會發現這個寫作班裡最年輕的學員所爆發的潛力實在驚人。一開始Rey的書寫都非常輕,淡淡的。所謂的非常輕的意思是,在那其中有許多的心情描述,但我們卻不知道那個心情的背景,源自於什麼故事,來自於什麼畫面。慢慢的,從【清晰與模糊的練習】的〈趾〉有了驚人的轉變。進階班時期,Rey的輕盈轉化成一種「不太多說」的特點,總是在一種關鍵的時刻停了下來,老實說我還蠻喜歡這樣的特點,雖然這樣的煞車很容易出軌(敗筆),但結尾的藝術一向都是大家頭痛的,也不奇怪。我所選的兩篇跟Rey慣性的文字差異極大,可以說是極端的兩段,都是進階班【字詞發想】的練習。〈穿越〉這一篇裡跳躍地寫出各種奇形意外的穿越,每一個穿越都可以是一個故事,關切的主題座落在她的大主題之一「生死」;另一篇也是關忽生死,題名為〈詩〉,以不停地詰問去探究那個不透明的核心,我很喜歡。
〈穿越〉/Rey
從此岸到彼岸。A先生的手伸到了站在B先生旁的B太太的裙下。不遵守紅綠燈規則,逕自走過斑馬線。破裂的處女膜。國小的木頭桌子上,由兩張桌子相併所產生的那條線,誰的手都不准超過。有時想像隱形人一樣,自由地在人群中游移。小丑魚在海葵的觸手間進進出出。愛戀屍體的女人。她不只吻了她,更把舌頭伸進她的嘴裡。翻牆而過的彆腳小偷。歐巴桑的菜籃裡的塑膠袋不停地滲水,魚腥味好重。他宣稱就是那道光,但誰都不知道是真是假。靈魂出竅。王先生家的果樹長得高大,枝幹伸到李太太家,李小弟忍不住摘了樹上的果子來吃,就連外頭的野貓都跳上來休息。誰准你跑到我心裡?食物以口為起點,一路綿延推進到肛門。針剛剛把水泡刺破。列車將進站,旅客們請小心腳步。泥土中的水份經由根部吸收的,經由維管束上下傳輸。飛出鳥籠的鸚鵡。跳出魚缸的紅色金魚,抖動抖動,死了。從輸卵管出來的卵子,與唯一的那顆精子結合,落到子宮著床,受孕。2樓的鋼琴聲在大門口就聽得到。刺進血管裡的針頭。大難不死。渾身是血剛從陰道伸出腳來的嬰兒。順手牽羊。發給你的MSN訊息。光纖。非法偷渡。水貨。心電感應。他看的不是教授,而是教授後方有著甜甜淺笑的女孩。輪迴。羊膜穿刺。微笑是世界共通的語言。可不可以給我一個九又四分之三月台?
〈詩〉/Rey
我說我從來就不懂詩,它的押韻、它的格律、它的規則、它的意象、它的排列、它的發生或跳脫、它的消殞或焚毀,它是外星人傳來地球上的口諭,還是一個不知名的吉普賽女郎隨意哼出的歌譜?我說我從來就不懂詩,它的形狀讓人無法掌握,它的氣味迷離且難以捕捉,它的觸感是粗糙滑順濕潤乾澀細密什麼都是又或者什麼都不是,它會不會吟唱?它能拉著你的手轉圈圈似的跳起華爾滋嗎?它是否在那個失眠的夜裡為你蓋好被子?我說我從來就不懂詩,它的距離忽遠乎近若即若離在前在後在左在右在李媽媽的床上的隔壁的麵攤大叔的小黃狗的濫抹布裡?它會喃喃自語像自溺的病人在天花亂墜的白日夢裡放歌?它會翹著二郎腿嘲笑你的卑微然後轉身脫帽離去?我說我從來就不懂詩,一如我不懂新生和死亡,它們是那樣的相似抗拒推斥吸引,像是最巨大的謎,最渺小的草履蟲,在瀕死的人的瞳孔裡隨著光線不斷被放大縮小再放大縮小。
你懂詩嗎。對你來說詩又是什麼呢?它是否如影隨形地跟著你,瀰漫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迷霧裡,為你帶來恐懼狂喜憤怒驚慌尖叫亢奮或憂傷?我看見墳墓竄出的那隻孱弱佈滿皺紋又細瘦得彷彿一折就斷的手,拿著一枝鋼筆在發黃的乾草紙上寫著一句一句,一句一句苦受折磨的耐人文字,排列成恰到好處又不會彼此干擾的奇異形狀,「這是首詩。請幫我刻在墓碑上。」黝暗的來自谷底的嘶啞聲響這麼說著。你懂詩嗎?我的小寶貝,除了咿咿呀呀之外,你懂詩嗎。
*冠逸還有一篇是初級班時,【清晰與模糊的練習】所寫就的。從這一篇開始,冠逸的風景描述有了一種非常驚人細微的現實細節,而這其實是很難做的一件事情。冠逸這一篇他說,是真拿著一張相片臨摹的。
〈鐵絲網內〉/冠逸
清晰
眼前是張直式的照片,透過鐵絲網,可以看到一大片的空地,一些建築物,以及遠方的天空;距離攝影者最近的是從畫面上方延伸下來的鐵絲網,在照片內又構成山 字形的花邊,從右上方開始端點延伸,左邊的腳結束於一半的高度,右邊的腳直瀉而下直到七分之六才逸出邊緣。鐵絲網給人剛硬、冷漠、疏離的感覺,是區分內外 的阻擋物。這片近看之下卻不然,鐵絲與鐵絲的糾葛並不是整齊劃一的方格陣,倒像一條條灰繩,任意的交纏,構成或圓、或方、更多是扭曲難以形容的編織,給人柔軟的感覺。左邊鐵絲網後面還緊貼著一枝草莖昂立著,增添一絲雜亂。
照片中距離最遠的是遠方的天空,從上方的鐵絲網內蔓延而下,脫離束縛直抵下方的建築物,足足佔了畫面一大半。天空的上方是一層淡淡的靛青雲層,宛如用沾太 多水的水彩畫筆敷上了畫紙,周圍還暈開。天空的中段由是從上方雲層接下來的一小撮一小撮的卷雲,就像廟會鞭炮串放完,煙霧即將消散之際。空隙之間,煙霧未 涵蓋的範圍,可以見到天空若有似無的淡藍色,淡到還得想上一下才能辨認色彩。最下方是一朵朵連在一起的積雲,下部厚重,上部輕柔,有好幾束的捲曲的髮狀物 向上伸展。顏色從右邊的靛青色過渡到左邊向光的粉紅色。兩種顏色有時又互為裡外,右邊靛青色的雲朵上鑲了一緣粉紅色邊。左方粉紅色的雲也有靛青色的陰影。
雲層的下方就是建築物,距離遠的關係,可以看出些梗概。最左邊是兩棟並立直聳入天的大樓,單調劃一的藍綠色玻璃外觀,可以認定最作為商業大樓用。緊鄰的是 環狀式的大建築體,照片所見可以看到五個面,或許是五個獨立的建築物,因為觀看角度感覺連接在一起,不太可能有長龍式的建築。面與面間還有六個尖塔,形似 城堡般的裝飾,加上挑高的樓層,單憑印象,或許是學校、或許是電梯大樓社區;地平線上距離更遠的右方,還有大型的長方形建築物,周邊點綴些小方塊,那邊是工業區。
照片的最底部,是一大片的荒地,有些雜草、裸露的黃土,一長條鋪在地面的白布。右邊一大片被好幾人高的廢土山群組擋了視線,右邊則由一道筆直的紅線,乍看之下會以為直接拿紅色方頭筆劃過照片,其實是工地的鐵皮圍欄。這塊地是重劃區,工程時而停止時而進行。
模糊
眼前是張失焦的畫面,好似透過流動的水往前看。上方是一條條絨線所織成的網,像是放大在放大的蕾絲。蕾絲下的畫面雖然失焦,但還是認得出上方的天空,和最 下面的草地。那片天空,宛如身處高雄工業區,工廠和貨櫃車、卡車、小客車、機車排放的大量廢氣,造成永不澄清灰色迷濛天空。有地方深有地方淺,卻連雲朵都 模糊化不可辨認;下方是一片草地,草地上緣是鮮綠色的,還帶著點螢光,右下角散佈的綠是一般的綠色,不太深也不太淺,左下角緊貼著邊緣,有有塊三角形的深 綠色塊。有道白色的線條將草地一分為二,看似一條布,其他未被綠色和白色佔據的空間,則散佈著點點橘色;草地上方,左邊有兩塊白色柱狀物並列,右邊則是一 大塊的橘色物體,輪廓像輪船,底部被人用綠色的筆劃了兩條橫線,又像個微笑的金元寶。
猛然一看,天空浮現一張臉,外國面孔,有著隨筆一就的感覺,大鼻子,雙眼怒目分別向左上右上一劃。下方是張開正叱喝的嘴。像是古早的西洋歌手,一時又想不起他是誰。
*晉茂的這一篇也是從【清晰與模糊的練習】選出的。這一個練習在訓練細節描述的能力,怎樣到達一種準確,清晰與模糊的兩端都必須達到精準的程度。而晉茂的這一篇清晰的能力凸顯出來了,想像的模糊卻未能繼續,兩行結束掉,是遺憾。
〈花上停了一隻蝴蝶〉/晉茂
一隻蝴蝶停在一朵花上面。
一隻黃色的蝴蝶動也不動的停在一朵紫色的花上面。
牠的翅膀完全閉合,紋路如同葉子般一條條清晰的分開;也如同地圖上的河流,從上游流下,分叉到下游。
翅膀並不是單純的只有一片,下面接近圓形的那片貼著上半部有點三角的另一半。
這黃色不濃,是種淡淡的黃,在翅膀的尾端邊緣還帶著薄薄的黑色,我以前從來沒注意過這部份!
蝴蝶的頭不像翅膀給人的印象那般美麗,它極為醜陋,有點像是假面超人,頭上還有兩根黑白交錯、看起來幾乎比牠身體還要長的觸鬚。
另人驚訝的是,這隻蝴蝶的腳是白色的! 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兩隻長長的白腳以L型的姿態扎實的停在花瓣上。
與白色長腳交錯著的還有根黑色的吸管,從蝴蝶頭部一直延伸到花朵內部。
牠正在吸花蜜!
這朵長在樹上的紫花並不大,嚴格說起來比蝴蝶還小。花朵雖小,卻有根極大的花蕊。淡紫色的花朵張開與蝴蝶面對面,深紫色的巨大花蕊似乎因為蝴蝶的踩踏而呈現下垂的狀況。在花蕊的前段有些一粒粒的白色突起,有點像是一朵朵小花--花中之花;更像是生長在朽木上的菇類。這讓整根花蕊更像是枝下垂的狼牙棒。
這個蝴蝶採蜜景象的背後,是一大片朦朧的綠,深淺不一,中間還掺著一點像馬賽克般的藍。
應該是樹葉透進一些光吧,我想。
*進階班時期的晉茂選了幾個關切的大主題,其中一個鎖定的是「愛情」。他的愛情跟腦皮質相關,跟神經元、跟生物學相關,不過目前他還沒有得到一個想要「切」下去的點。愛情這個題目很難寫,如果你只寫「愛情」的話(不能免俗地想到瑞蒙.卡佛的〈當我們討論愛情〉(後面應該還要接副標題:我們到底討論的是什麼?)這篇短篇)。2.11日在課堂上以「記憶」為題,晉茂的思索我覺得開始深入到一個有趣之處,所以,等到他把文章po上隱藏的部落格,我再摘文吧!
*Herbmint在年前的課程中提到,自從上了寫作班之後,她的部落格寫作開始陷入膠著。以前芝麻蒜皮的小事都可以寫,現在要寫時就會想到嚴肅的寫作課的準則,動不了筆。我覺得這樣很可惜,在這邊還是積極的鼓勵你:繼續寫下去。唯一一個比較完整的交出寫作大綱的Herbmint,以一種可能自己也不太肯定的樸實進度往前推進。再撈出她在初級班寫的這篇〈逃〉,其實早就已經緊緊地扣住後來她所關切的「中年」或者「家族」主題。是一篇很完整的,也很內省的短篇。進階班時期的這篇從【字詞發想】裡選出的〈樣子〉,對我來說有一種「終於將內在情感與外在冷靜的描述一併現形、並/錯置」的感受,很珍貴。一點點幽微的內心火焰的洩漏,是很美的,我這樣以為。此外,在2.11日以「家/家族」的練習,我覺得有了更深的沈澱,完整寫完之後再po出來給大家看吧。
〈逃〉/Herbmint
看見父親突然驚醒,睜著驚懼駭人的雙眼時,他只想轉身逃走。
這是第幾次跟著錯亂的父親一同搭救護車,他連數算的氣力都沒有。救護員量過父親的血壓、脈搏,再詢問完病史後便默不作聲。
車外該是風馳電掣,非交通尖鋒時刻,救護車如脫繮之馬毫不遲疑地疾快前行;車內一片靜默,凍結的空氣裡,唯一活著的,似乎只剩血壓機上閃著的螢光綠的跳動數字與連成一氣的波浪曲線,那線形,時而平緩,時而驟然拔起,再歸於平緩,總讓他心頭一驚,終於,又是一段長時間的平靜爬行。就在這時候,他的心臟急劇跳動了起來,彷彿要隨著一路的刺耳鳴笛狂奔而去,手腳完全不聽使喚地狂亂顫抖,壓制不住,腦子嗡嗡作響,還在運轉的念頭卻只有一個:癱在擔架床上的究竟是父親還是自己?
急診室裡人聲雜沓,一名剛被推進來滿手腕是血的年輕人痛苦地哀嚎,跟在後頭的警察對護士說了句「情侶吵架鬧自殺」,原本同情的眾多眼光倏地消散,大家紛紛撇過頭去,交頭接耳了起來。
不理會眾聲喧嘩,父親沈睡著,該是方才那針鎮靜劑奏效。淚痕還掛在老人斑處處的臉上,眼角有一顆殘留的淚滴,他起身拭去那淚,嘆了口氣。有躁鬱症以來,父親不時想逃離這世界、逃離生命,驚心動魄的急救次數多了,他也明白父親最要逃離的只是這病。幾番眼見父親的狂暴、沈鬱、無助與自戕,有時候他竟忍不住想,如果如是痛苦,如果如何都拯救不了被躁鬱陷溺的心,是不是就讓父親一了百了,至少看來快活、不再折磨?這偷偷、不敢讓人窺見的心思,向來他都只敢問自己。
他怕的是親友的質疑,「啊,你這不孝子!」但追根究柢,怕的其實是若是成真,自己會不會終究悔恨當初的不夠盡心?後悔沒再多出一絲一分的耐性?他當然明白到時那後悔是沒得補救的,只會跟著他一輩子。
日子當然也有平靜無波的時候,只是一旦好日子久了,他會沒來由地害怕起來,總覺得再一次的急救似乎就在不遠處等著。手機廿四小時沒敢關機,隨時讓自己處於可以立刻出門的備戰狀態。心上的那一根弦,緊著、繃著,不知何時又會再斷裂。累極、倦極了,他沒敢吭一聲,就怕這重擔沒人承接。
父親發出勻稱的呼吸聲,他看得出神,沒料到父親突然驚醒,睜著驚懼駭人的雙眼,初看那是從夢中驟醒,一時分不清身在何處、迷路的嚇怕,再深看,卻是絕望至極的恐怖,那一剎那裡,他只想轉身逃跑,卻是不能。他俯身輕拍父親的胸膛,直說「我在這裡,我在這裡啊!」十秒還是一分鐘,抑或更久?父親再度沈沈睡去。
護士走過來檢查點滴,見過幾回的,倒像是點頭之交了,「伯父一時不會醒,你出去透透氣吧,我會注意著。」他點了點頭,卻沒有移動腳步的意思。護士像是了然於心,笑著離開。他目送護士的離去,眼光抽回時正巧與鄰床陪病的阿桑對看上了,「你爸爸?」「嗯!」「他怎麼了?」他沒回答,該怎麼回答,一句話就解釋得了這一切嗎?之前那年輕人才招來人們不以為然的眼光不是嗎?他訕訕想著,別過頭,抗拒那阿桑也許出自關心卻狐疑的神情。
他終於還是在淚水就要奪眶前逃出了急診室。天色早暗絕,前方路邊斗大的「急診室」燈箱亮著亮晃晃的白光,白得人發冷。他沿著暗路跑去,一步也未做停留,加速再加速,像鬼魅在後頭追趕著取他性命。冷空氣直灌進他肺裡,就要滿溢,再也無法舉步,一個踉蹌撲倒在地,攔不住的淚滾進他喘著大氣開著的嘴裡,苦到嚐不出鹹味。
〈樣子〉/Herbmint
03-1樣子
突然想念你的樣子,在三個月的分離之後。
沒有四季更迭的南美洲,還是夏裝度日吧,我卻在冬天的台北,想念穿著大衣的你的樣子。碩長的身形,被凍紅的鼻頭,怪異卻又溫暖,那是你的樣子,我兀自想像著的你好像也在台北的樣子,好像你在此生命艱難的時刻並未缺席,也陪在我身邊一起面對的樣子。
而我,在你的想念中,會是如何的樣子呢?
03-2樣子
白襯衫黑長裙,領口繫了一條紅綠相間的格紋領巾,安安靜靜地坐著,她的樣子像極了一隻貓,不,是她定住不動的黑眼珠,看起來,就像貓的瞳孔的樣子,那是讓人看了忍不住心疼起來,想一把擁入懷中的樣子。
03-3樣子
長形棺木裡躺著的他,化了妝,粉上厚了,像戴了張面具。送行者繞棺木行最後的注目,她站在親屬位子回禮,一滴淚也沒有,「這不是他的樣子,不是我心愛的他的樣子。」她撇過頭去,決定讓真正的最後的他的樣子,永遠留在心底,而非如今這僵硬濃妝的面容。
*進入進階班讓我最著急的大概就是桃子了。我想是桃子太企求完整,要把所有的東西都穩固的端置、想好才能放上去,所以進階班遲遲不見她的作品出來。然而,短暫的加入「找阿寶」課程之後,自承沒有任何寫作企圖的她,在初級班的練習裡讓我看見她對於世界思索的珍貴之處。這篇是從【城市景觀的輕與重】裡選出來的,這怪獸有著桃子筆下怪獸的可愛、魯鈍、無奈最後的孤單,然後那棵嫩芽啊,向我揭示一個樂觀的心靈如何端看世間的種種,我超級喜歡的。
〈有怪獸〉/桃子
看得見的
灰色方塊
在盆子的底部
堆疊集結
拼裝成了一隻怪獸
這怪獸
尋常顏色_極易忽略存在
怪異形體_看見的 看不懂那生長的邏輯
脾氣 有點古怪 但不算壞
偶爾 莫名悶吼幾聲
人家也只當無意義的咕噥
是的 就像一隻忽然跌坐在盆底的生物
驚恐 一下下
但一會就不在意了
牠有的吃
一口一口
吃掉這城市的想像
身體越發龐大
接著 臀部就卡住盆底了
怪獸在盆底打盹 發呆
無趣的 忘了發出聲音
知道牠的 漸漸忘了牠
經過的飛鳥 甚至也都沒發現
對應肥滋身軀的孤單 更孤單了
但怪獸仍然活著
直到一天
飛過野鳥降下一坨有種子的糞便
怪獸的肩膀
長出一株小小的嫩芽
*請繼續期待,第二期初級班的選文。另外廣告一下,初級班第三期跟進階班第二期現在都同時在招生中,名額有限敬請把握!
看到這些熟悉的選文
內心著實一陣溫暖
雖然自己的文字這麼生澀
但謝謝沙貓的鼓勵
也謝謝寫作班的夥伴們
能認識你們真是太好了: )
唔。ㄚ姨好溫柔喔!
對了,請別忘了我的咖哩飯 :p
好溫暖的文章呀~
讓還沒磨作業得我
感動得說不出話
(對於自己惰性感到懺悔)
這一年也要繼續加油齁
看到這”咖哩”字眼, 真覺得陰寒濕氣少了點
奇怪日本人怎會覺得咖哩是夏天時吃的呢?
我可以”跟”嗎? 嘿嘿~
ㄚ…姐~ 我也要咖哩飯 :p
ps. 一期,二期兩班的基調真的差很多呢~ 我都喜歡^^
一期的時光很令人懷念哪~
寫作對我來說從以前的圖畫旁邊的心情說明文字
到現在可以獨立存在,也許真的在小小咖啡區裡待了一年多的時間磨出了點什麼,寫作的確應該是個習慣,才能夠自然而然的表達或是隱藏自己,
終於能夠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方式來表述自己是很不容易的
另一項收穫是每一週有一個時間可以放下自己的煩憂
和桌前溫暖燈光下的夥伴相互注視著彼此的文字
沒有任何關係的我們可以更純粹的從文字裡去理解對方想要表述或是掩飾的的心情
這種最起碼的溝通,讓我自己覺得更像個人,活在這個世界。